李汀:风从村庄吹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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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21-09-13 10:20作者:李汀


我相信,风首先是从那棵大树上吹过来的。一棵白果树,在山巅摇摆着身姿。

我和张瘸子站在风中。

张瘸子喃喃地说:好大的风啊,白果树都吹歪了。

确实,风先是从白果树吹过来,把白果树枝条吹得东倒西歪的。风走下白果树,接着翻上一座山,把青岗树叶子吹的翻白,白浪一浪一浪地翻滚。我接着张瘸子的话说:吹得一座大山翻白眼哦。

张瘸子撸了我一句:求,没见过像你这么说话的。依我看风是在扫地。

风是在扫地。扫了大山的边边角角,扫了大山的浓雾,扫了大山的雨露。要是没有风,大山那些石头咋办,冷冷地立在那里,动都不能动一下;要是没有风,大山那些树木咋办,想要抱一抱,拉拉手都不能够;要是没有风,大山那些溪流咋办,跳跃的曲目都无法传递;要是没有风,大山那些尘土咋办,想要远走一趟都不可能。还好,风来了。风扫起来了,那些石头可以动一动、抬抬脚,叫风扫过去;那些树木可以乘机亲亲嘴,叫风把香味儿吹走;那些溪流伴奏响起,可以敞开喉咙唱一唱;那些尘土可以叫风捎上一件远走的风衣,快跑。

风翻上大山后,跌跌撞撞地进了一块包谷林。包谷薅过二道草,长过我的头顶了。我说:风进包谷林了。

张瘸子把一锅旱烟用手捏熄,有些气愤地说:风是喝醉酒了,在包谷林里打扫腿。

在风里,包谷有些像喝醉的样子。包谷柔软的身子,风灌进去后,比灌了二锅头还厉害,一棵棵包谷耷拉着脑袋。风在耍什么手段,我并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这时候,风扯烂了房檐上的一张蛛网,一只还在网上挣扎的昆虫,突然掉到地上,逃跑了。我在观看房檐上的烂蛛网,张瘸子在眯着眼睛眺望他的包谷地。

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,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。

张瘸子是个木匠,他能把一棵树作成一个立柜、一张条桌,他做的木工活很精致,哪家女子要结婚,就请张瘸子去做几个木箱子存衣服,做个条桌放小镜子,做个洗脸架搁洗脸盆,做几个木椅子靠身子。我在张瘸子做木工的场子去过,一股股的檀木香。我相信,那些新媳妇一定是在一阵阵的檀木芳香中拥护、接吻、做爱。如果有风,那些风会把檀木香带得很远,说不定还能浸入人心。那次,我对张瘸子说:做个木匠师傅真好,想给媳妇做个什么,就做个什么了。

张瘸子说:那就做我徒弟吧。我无奈地说:可惜,我要念书。

张瘸子一边推刨子,一张张的木刨花从他手上流出来,一边对我说:念书是对的,书念成了,想有啥有啥。

风跑过包谷林,进入一片桃林。几乎是同时,我和张瘸子都把目光投到桃林。桃子已经在开始涂红脸了。风实在是有些大,有些桃树的叶子已经吹落下地,有些桃子顶不住风,也坠落到地。好像那一刻,我听到果实轻微的叹息——“咚”的一声,像是什么东西被突然折断的声响和疼痛。这些被狂风撕咬的树叶和果实,像是在风中呻吟。张瘸子叹息道:风这个鬼东西。

张瘸子话刚刚说完,风走到我们的身旁,首先是揭掉张瘸子头上的一顶绰绰帽。张瘸子没有一点防备。风揭去他的帽子后,露出了他的秃顶。他一手捂着自己的秃顶,一手伸在风中,躬着背追赶他的绰绰帽。风把张瘸子的绰绰帽刮在一丛乱刺上,帽子停在那里笑,看着张瘸子一瘸一拐跑过去。我也笑了,在风中对着他喊:你的瓜帽子,就是一张落叶。

张瘸子回头,这时候,他没有说话。等他缓过气的时候,他叹息:人在风中,其实也是一张落叶。

我终于和他说到一块儿了。我看见风卷起一张张落叶,落叶在风中张开翅膀飞翔,腾云驾雾地飞翔,飞上天堂。张瘸子茫然地望着,我茫然地望着。我说了一句:风能把人带到天堂?

张瘸子把停在乱刺上的帽子摘下来,扣在秃头上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在风中,他的走动更像是一种弹奏。

我听见了,张瘸子在沉吟:人,就是一阵风。

这是1985年我和张瘸子在村庄风中的一次对话,也是最后一次对话。那一年,张瘸子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村庄。

今夜,我翻开吴承恩《西游记》的第三十三回:“……树大招风风撼树,人为名高名丧人。”

难道张瘸子是一棵树,他叫一阵风带走了?

在村庄,早上起来,一开门,迎面闯来的风会把还有些懵懂的我打个踉跄。进门的风会把木桌上昨夜我用过的演草纸吹得到处乱飞,会把挂在木椅子上的一件校服揭到地上。木格格窗在风中喊疼。我赶紧关上门,把风堵在门外。

我走在山路上,一卷风一卷风地旋起来,尘土在打旋旋,裹着旋旋飞上天堂。我在想,要是我是一颗尘土的话,在这旋儿风中飞翔的样子一定是壮丽的。一个旋儿跟头就能到达天堂,一个旋儿跟头就能停在一片树叶上。天堂很远吗?有旋儿风的话就不远。

记得爷爷去世的那个黄昏,吹着旋儿风。悲伤的唢呐曲子被旋儿风吹上天堂。爷爷一身黑衣躺在堂屋的棺屋里,旋儿风挤进堂屋密密的人群,一遍又一遍地揭起爷爷的黑纱衣。屋外的落叶哗啦啦在天空旋转,我仿佛看见爷爷就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被旋儿风带上天堂。我的泪水在飞翔,我的内心在哭喊:爷爷,爷爷呀,走好!

山路上的风总是与我作怪。我往前走的时候,它往后吹。我的头发乱了,衣服乱了,脚步乱了,逆着风向前,许多东西在向后跑。尘土迎面跑来,打了我一身。落叶迎面跑来,浅黄的、暗黄的落叶挂满一身。我的脚步叫风吹乱,往前一步,我需要往左或右折回几步再向前。我是风中的一个醉汉。

路上的人很少,鸟儿在乱飞。鸟的叫声已经被风淹没。大部分的鸟在顺着风的方向飞,有两三只鸟逆着风在飞。它们先是趁着风的间隙直冲上天,再迎着风而去。它们是老鸟,飞在风中就能感受到风的速度,风的切割程度。在我原始的记忆里,我知道风没有任何飞翔路线,它们神出鬼没,穿过小路,拐进树林,把一大片坟地的松林吹得鬼哭狼叫。我最怕黑夜的风,披着一件黑衣,穿街过巷,像一个无影无踪的鬼魂一样。在村庄的黑夜里,要是有风的话,会听见坟地里许多的哭声。埋在地下的先人一个个在风中活过来,家长里短地在风中聊天。

我怕旋儿风。

这天,我逆着上午的风去接背草的母亲。路上,我看见母亲逆着风背一大背干包谷秆,风先是把母亲的一背包谷秆吹斜挎起,母亲在竭力阻止风的疯狂,努力想把一背包谷秆纠正到正确的脊背上。母亲一手抓住背绳,一手搂住背篼底。母亲在风中站着,根本没有想要走上一两步,母亲在等风停下来。可风还是不肯罢休,母亲躬着背避着风。母亲哆嗦了一下,风还是没有停下来。母亲的一背包谷秆看到看到就要被风撂翻了,可母亲不甘心,斜着身子与风较着劲。母亲还是一手死死抓住背绳,一手搂着背篼底。风冷冷笑着,母亲满脸汗水。风还在一个旋儿一个旋儿地吹,母亲躬着背斜着身子。风到底年轻一些,母亲已经老了。最终母亲没有抵住风,母亲“哎呀”一声把一背包谷秆甩到风中,甩开包谷秆的时候,母亲也被风甩倒在地下。包谷秆在风中翻了几个跟头停在一个土盖头下。母亲从风中爬起来的时候,望着地上的包谷秆骂了一句:妖风。

真是妖风呢,我看着母亲与风较劲,想要去帮帮母亲,却逆着风走不到母亲身边去。跑到母亲身边时,风已经把母亲撂倒在地。深秋的地里已经是荒芜一片,那一大捆包谷秆在秋收过后的地里格外显眼。一窝老鼠从包谷秆里钻出来,在风里哆嗦发抖,我惊出了声。几只肉嘟嘟的小老鼠围在一只大老鼠身边。母亲笑了:哎呀,是说一背包谷秆咋那么重,原来还背了这一家子。

老鼠在地上哆嗦发抖,母亲怔在风里,她没有想到一窝老鼠躲在她的一背包谷秆里。母亲矜持地浅笑着,两眼却已经湿热模糊。

母亲把背篼解下来,把包谷秆盖在发抖的老鼠身上。我不同意了:老鼠是坏家伙,咬烂我的书包,偷吃家里的包谷。母亲笑笑:可它们是一家子呢。

从地里回来,母亲照例是忙碌的。她不可能因为有旋儿风就不去田里劳作。她照例要去水井担水。风把印在水井里母亲的影子吹得七零八落。平时母亲要在水井里站站照照自己的样子,就着明亮的水井捋捋零乱的头发,就着明亮的镜子摸摸深浅不平的皱纹。今天有风就不行了,风把镜子打碎了,印在水井里的母亲影迹模糊。

开门就吹起来的风,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风中劳作的母亲也不可能停下来。母亲担完水,就扛着锄头到地里挖红苕去了。母亲逆着风,风想要给母亲的锄头一点厉害。母亲抡起锄头,一锄下去,然后用力一提锄头,一窝红苕就出土了。母亲一抡、一锄、一提的动作,让风逊色了许多。母亲一手杖着锄头,一手伸进土里,把一根根红苕刨出来。风打着旋旋,母亲挖了一窝又一窝。母亲已经忽略了这旋儿风,她的心思全在挖红苕上。一会儿,母亲已经是汗流满面了。母亲用手捋了一把汗一甩,汗水在风中跑出去好远。

母亲把一亩红苕挖完的时候,天就擦黑了。这时候,旋儿风终于把雨请下来了。母亲背一背红苕回家。刚刚把一背红苕放在街沿上,母亲担心起了上午的那窝老鼠:不晓得那窝老鼠子咋搞起的,天又下雨了。

现在,我进一步想,母亲在旋儿风中的坚持和沉重,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安宁,一种达观的镇定自若。所有这些,母亲应该传递给了我,我也应该在风中接住了。

我喜欢惊蛰这个节气。“二月节,万物出乎震,震为雷,故曰惊蛰。是蛰虫惊而出走矣。” (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)。春雷响,万物长。其实,惊蛰这个时节里,最忙碌是风。

在树芽风里,我去了黑石坡,是奔着那些阳光去的。我想,春天的阳光是可人的,我没有想到有风。上到黑石坡,站在山垭上,阳光照着,风却一阵阵吹来。看到一大片李子树,树枝光秃秃的。几只鸟儿停在树枝上叫,它们歪着小脑袋,叽叽喳喳了一阵子,像是认识我一样,它们肯定知道我是年年这个时候到黑石坡的。它们觉得我这个人挺怪的,每年只是到这些山头站站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说,站几个钟头,或者在山间小道上溜跶一会儿就又消失了。它们望着我,很纳闷的样子。我望着它们,笑着跟它们打招呼。我走到那棵高高的李子树下,拍了拍李子树的树干,抚摸了一下它的枝条。嘿嘿,你来了,李子树很厚道地给我打了招呼。我点点头。摸在手上的枝条,有凸质感和温度。仔细一看,那些枝条上都冒出了嫩芽芽。抬眼再一看,满树的嫩芽芽,在风中摇摆,在阳光里舞蹈。

站在习习的风里,我和这片李子树的主人老权坐下来,点着一支烟,慢悠悠地吸着。习习的风里,有人闲不住,在地里一锄一锄地挖着什么。习习的风里,我和老权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。老权像李子树一样厚道,嘿嘿,你又来了。我点点头,说,我又来了。我停了一会儿,接着说,可惜这么好的太阳了,要不是这背时的风,我就躺在太阳坝里睡上一觉多好!老权哈哈大笑:这是吹树芽风,不吹,这些树呀咋抽得出条条。我说,风不是吹落叶的吗,也吹长枝枝的?老权说,这时的树枝不怕风啃,风越啃越往旺里长哩。我笑了,说,老权,你把这风整得亲热的,用个啃字儿。老权笑了:哈哈,这风是在啃嘛,你没见过那些母亲啃孩子的样子,在怀里一啃一个哈哈,孩子就在打哈哈中长大了。我盯着眯着眼的老权,心里想,老权这个家伙不简单,就像这春天的树芽风一样不简单。

从黑石坡回到家,我急匆匆去了屋顶花园。花园里我栽的那些野蔷薇冒了暗红的芽芽。在风中我特地数了数栽在栅栏边的一株野蔷薇的寸芽头,一共35枝。我知道,“惊蛰不耙地,好比蒸馍走了气。”赶紧拿了一把铁锨,动了动土,然后浇了一遍返青水。接下来的几天,每天上班之前,我都要走上花园,去看看被风啃过的花园。花园一天一个样子。刚刚第五天,野蔷薇的寸芽头已经窜成了一小匝长的苗子了。微风中,我又数了抽出的苗子,38枝。我纳闷了,比五天前多出了3枝。这3枝是在哪一天冒出来的?我竟然没有发现呢。它们是在习习风中,趁我转身时冒出来的吧。肯定是的了,它们在我转身的时候,噌的一声就冒出来了。也许它们是那天我接远方朋友的电话的空隙,趁我说着不地道的普通话,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,冒了出来的。肯定是的了,它们在听我接电话的时候,扑哧一声窜了出来的。也许是一天早上,它们趁我提着水桶给其他花草浇水的时候悄悄走上枝条的。肯定是的了,它们总是背着我搞一点小动作,搞得我措手不及。也许是在一天中午,我端着饭碗,它们嗅到了我饭碗的香味,裹着香味它们飘上枝梢。肯定是的了,风帮了它们不少的忙。

从黑石坡回来,我把每天屋顶花园的风记下来:1、2月28日,阳光里见风,天一天比天亮,一天比一天高。要了黑石坡老权家的一株枇杷树栽在屋顶花园里。风啃着野蔷薇的嫩芽芽,也啃着我的手,我的手感觉冷飕飕的。2、3月1日,风一阵阵啃来,小枇杷的叶子卷起了,野蔷薇的嫩芽芽在风中招手。我在风中给它们灌了一大桶粪水。3、3月5日,风里,今天惊蛰。风一阵比一阵紧,风很着急,看着那些还没有抽出芽苞的植物,只好一阵阵着急地吹。风里我没有听见雷声,倒是我自己身体里的咳嗽一阵阵响起,像一阵阵的闷雷。每年母亲的咳嗽要熬完春天才会结束。今年春天,母亲的咳嗽从百里之外的乡下传到我的耳边,我心里隐隐作痛。4、3月6日,阳光隐在风里,野蔷薇的嫩芽已经长成一小匝高的苗子了,我知道,那苗子的尽头就是花蕾了。……这风还要吹上一阵子的,所有的植物都发芽抽枝了,这风还要把桐籽花啃开,才肯罢休。花在风中绽放,母亲在风中咳嗽。

这风神奇的,啃过我花园里焉秋秋的葱苗,一天窜一寸。3月2日早上才21厘米高,3月3日下午就又24.5厘米高了,可以说成郁郁葱葱一片了。这风强劲的,啃过我花园里的几苗野菜籽,前天早上才5片叶子,今天早上一看就8片叶子了,还抽出了几穗花骨朵儿。嘿嘿,这风吹的,把我一株小茶花树吹开了,一朵朵粉红的花绽开,像襁褓中的娃娃,真是可爱。

记得母亲说过,这树芽风一吹,这田里的庄稼就开始见风长。对了,黑石坡老权说得多好,春天的风里,是风啃了这些刚出土庄稼的身子,打着哈哈在长呢。

树芽风里,我会看见一棵棵树抽枝发芽,会看见一棵棵草冒出尖尖芽,也会看见母亲躬着背咳嗽,躬着背扛着锄头下地。这个时候,我仿佛身在瓦窑铺那个小村庄里,跟在母亲身后,听母亲一遍又一遍在风中咳嗽。

我离开村庄好多年了,风一直没有离开村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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