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庭寿:我的大麦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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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20-03-04 16:14作者:黄庭寿


三十岁以前,我的足迹,几乎圈定在大麦梁的周围。我的那点不痛不痒的破事,站在大麦梁上就能一览无余。


大麦梁并不高峻,一道直梁卧在老家屋后,平平展展,没有起伏,像一根巨大的劈柴横在那里。曾经无数次,我在梦里走进大麦梁,试图追赶从老家的烟囱升到山梁上的炊烟。我跟在炊烟的屁股后面一路奔走,走到山顶了,那股炊烟早已化作天青色,与蓝天融为一体。


七岁那年,我在大麦梁南面的一口防旱池里戏水,一头栽进池里。母亲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应该可以越过大麦梁,传到很远的地方去。在我落水的两年前,我的幺弟高烧不退,送到医生那里,服了几颗牛黄丸子。幺弟倒在母亲的怀里,像一块烧红的木炭遇到连风雨,渐渐熄灭,直到冰凉。母亲失去了幺儿,但把我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,从此我就当了老幺。


念小学了,我在大麦梁上割过柴胡,换回了一个精致的铅笔盒。我在梁上一个常年淌水的沟里挖过“矿子”(石灰石),让父亲背到学校里,倒在窑里烧石灰,得到老师的口头表扬。因为这次表扬,我被推选为批判“四人帮”的积极分子,当着全校学生的面,站到板凳上发言。稿子是老师拟写的,很短的几句话,其中一句是“深揭猛批四人帮”。上台前,老师反复教我发音,但上了台,看到黑压压的人群,我紧张得不行,那个“揭”字怎么也“揭”不出来,急得老师立眉毛鼓眼睛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帮我写稿子,以后的许多年,我都帮人撰写各种文稿。命运给我提供了能够照着稿子念的宝贵机会,可惜我没有珍惜。既然稿子都念不伸展,那就只能帮别人写稿子了,不能怨天尤人。


读初中了,在一个地冻天寒的冬日,我背负满满一袋大米,顺着山梁小道,吃力地向学校爬行。雪花夹着冷雨劈头盖脸而来,全身浇得精湿。一次写作文,我结合这段经历,写了几句酸不拉几的话:“雪从大麦梁飘过来,飘飘洒洒,弥漫太空……”没想到,竟然得到老师的赞赏,当作了范文。那时,大麦梁在我心中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山峰,我甚至认为风霜雨雪这些自然界的伟力,都是从这座“神山”的某一处爆发出来的。初二期末考试,我答完了历史试卷,闲来无事,在背面写了一首打油诗:“老子本姓黄,家住大麦梁。有人要捉我,除非是天王。”老师哭笑不得,硬生生地从我满分的试卷中扣除1分,作为“惩戒”。初中毕业了,我决定去参军。到区医院测试了几个指标,都是很过硬的。当医生看到我的脚时,脸一下子拉长了,嘴里爆出了粗话:我说你这个小伙子,长个“满脚板(即扁平足)”还想当兵,当个铲铲!


师范毕业,出来教书了。学校位于大麦梁的北面,从老家到学校,要翻过一道山,爬很长的一段坡。长坡上有两株古柏,像一道山门。站在大麦梁上,依稀能看见这道“山门”,还有“山门”头顶的马桑场。起雾天,马桑场缥缈得像空中楼阁,极富诗情画意。实际的情形是,教书的日子非常寂寥、非常清苦。我在这所戴帽初中一呆就是十年,把一生的好时光留在了这里。那是怎样的美好岁月啊!我教的学生来的来,走的走,至今还有相当一批学生与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。我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批改作业,练习书法,也炖过狗肉,狗肉的香味至今还凝固在隆冬的夜气里。


曾经无数次,我躺在老家屋后的山坳里嚼狗尾巴草,直嚼得腮帮子发酸,嘴角沾满汁液。我看到太阳从大麦梁升起来,下午又从西边的山梁上落下去,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伤。我看到麦收时节,农人闪亮的锯锯镰在麦地如水一般淌过,空气里窜出一股呛人的煳味。每一个麦收时节,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。我看到从大麦梁上走来迎亲的队伍,乐器细吹细打,新娘袅袅婷婷。我的一个堂姐也是细吹细打送到山外去的,据说离大麦梁很远。这些新娘出嫁的日子,注定是对故土刻骨铭心的别离,就像一望无际的麦穗,最终会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,深情地吻别大地。


哦,风吹麦浪……



(本文收入黄庭寿散文集《我的大麦梁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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