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庭寿:红樱桃20
发表时间:2020-03-06 09:13 小时候,听母亲说,祖母很凶。 凶什么呢?这事七弯八绕,我直到懂事了才弄明白。 祖母一生养了十个孩子,除老大、老五两个女儿活了下来,其他七个生病的生病,饿死的饿死,先后夭折了。家里毕竟要有个承继香火的,于是父亲当了上门女婿,与大女儿(我称从未谋面的这位大女儿叫大妈)成了家。不料好景不长,在大哥出生后不久,大妈又撒手人寰了。沉重的打击,犹如一记闷棍敲在祖母头上。可能是老天觉得过分了,祖母脸上的悲戚还未退净,竟然在中年喜得贵子。幺叔来到世间,彻底扫除了笼罩在家族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。祖母月子没满,一双小脚跌跌撞撞地在村子里跑了几个来回。人生的大悲痛大喜悦在脑子里煮成一锅粥,祖母一会儿大哭,一会儿大笑,走到老井边,一口痰堵在喉管里,直挺挺地倒在青石板上。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家,一周之后才悠悠醒转。 随后,父亲的命运急转直下。 俗话说,嫁出去的女,泼出去的水。父亲是上门女婿,等同于出嫁,要回去没有可能了,只好硬着头皮娶回母亲。大妈的过世,幺叔的降生,祖父在幺叔长到三岁后的归西,冥冥之中把父母亲逼进了“烂泥塘”。尤其是随着幺叔一天天长大,祖母一向佝偻的腰杆渐渐挺直,加上母亲争强好胜,“卖石灰的看不惯卖白面的”,于是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闹,整得鸡飞狗跳。吵闹的结果是,父母亲只好到屋檐下蹲着,几块石头支起一口鼎锅生火煮饭,遇上刮风天,烟灰扑面,眼睛整得通红,熬成了“兔子眼”。 讲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,不是为了痛陈家史,而是为了叙述下文的需要。事实上,在我懂事时,祖母与母亲的关系早已缓和,我们一家六口搬进了黑洞洞的屋子里,虽然窄小了点,但遮风挡雨不成问题。那口鼎锅丢弃在床下,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。母亲偶尔也提起它,不是记仇,而是敲打我们:谁不好好读书,谁以后就继承这口锅了。 祖母待我视同己出。 祖母个头很高,五官很周正,脸形略长,稀稀疏疏布着一些麻点。我开始读书时,祖母已经有些老态,鬓边的白发非常显眼。她住在木楼上,上上下下之间,老得掉牙的胡梯发出“吱嘎”的响声。屋顶上有一片亮瓦,天气晴好时,一团光柱从亮瓦打进来,卷起数不清的尘埃。老式的木床上方,架了一顶熏成黑红色的粗布蚊帐。祖母常常坐在床边抬头看亮瓦,一看就是大半天。有时也做点针线活,麻线在千层底上拉扯的声音格外清晰。看到我上楼,祖母的脸上就会漾出喜色,停了活计问这问那。有时高兴了,叫我守在楼上别动,然后颠颠地下楼。不一会儿,一个煮好的荷包蛋就在我眼前晃动。这个待遇,除了我之外,包括大哥在内的几个哥姐,谁也没有资格享受。俗话说,皇帝爱长子,百姓爱幺儿。我在家中排行老幺,会不会是这个缘故呢? 祖母的灶屋与我们的灶屋一墙之隔。这堵墙,其实是一道竹泥墙,因为年久失修,上面的泥巴脱落得厉害,齐胸的地方形成一个海碗大小的洞口。祖母每天起得很早,坐在灶膛前生火后,用葫芦瓢盛上凉水,喝上一口,仰起脖子,喉咙“咕咕咕”地响上一阵。待漱完口,锅里的水差不多就开了。像变戏法一般,祖母往往从灰堆里刨出一个煨得焦黄的红苕或者洋芋,从洞口递过来。闪闪的火光照着祖母那张略显苍老的脸,每每想起,仿佛就在昨天。 在我上初中时,婆媳之间亲如一家了。父母亲和幺叔合计给祖母办生日,祖母三番五次推脱不成,终于拍桌子打板凳地发作了。她指着父亲和幺叔的鼻子唾沫溅珠,好一顿训斥。末了,硬邦邦地丢了一句话:今后谁提过生谁滚蛋!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识祖母的脾气,我终于相信,过去她与母亲的争斗不是传说;我同时更相信,人与人之间其实没那么多解不开的疙瘩,当然,非要把自己扭曲成疙瘩的例外。 上师范时,祖母颤巍巍地走进灶房,给我煮了三个荷包蛋。我的眼泪“扑簌簌”直掉,祖母张开落光了牙齿的嘴,呵呵地笑。后来,我看到一张画报,上面是一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奶奶,望着一树红樱桃,甜甜地笑。我心里一热,特地跑了上百里地,在一处苗圃购回两株樱桃树,栽在自家地角。虽说“樱桃好吃树难栽”,但我相信,凭我的虔诚,祖母一定能够吃上鲜红欲滴的樱桃。 祖母最终没有吃上鲜红欲滴的樱桃。22年前的那个冬天,她毫无征兆地歪倒在灶膛前,平静安详地走了。祖母去世三年后,樱桃成熟了。麻雀登上枝头啄得起劲,剩下的果实闲抛闲掷。又过了几年,连樱桃树的影子都不见了。 (本文收入黄庭寿散文集《我的大麦梁》) |